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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与琴 2

刀与琴 2

“我要不要下去?”苏易风背靠着墙壁对谢鸣川说,他的脸庞还是藏在一顶竹笠中,怀里抱着的包袱有绵长的气息,显然小公主已经睡着了。

谢鸣川铁青着脸色从房间里走出来,转头瞥了一眼苏易风,道:“视情况而定,现在这个驿馆里也不止我们的人,‘衣带密诏’下达之后,这个天下到底是个什么局面,我们也全然不知,现在这里牛鬼蛇神众多,不能轻举妄动。”

“顺便问一句,你们从洛邑城突围之后,到现在还剩多少人?”苏易风说。

“突围前是两百个弟兄,现在能动的还有十个,算上你我,总共十二个人。”

“就这样?”

“就这样。”谢鸣川迈动步子,背对着苏易风道:“你只要记住,不管死多少人,公主我们必须带走,如果实在不行……”

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,苏易风两手一抖,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着谢鸣川,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。

谢鸣川低低地笑了笑,看也不看就夹着烟杆走开了。

“西风残照兮王陵荒,寒鸦枯树兮古道长。

英雄拔剑兮枪影晃,高堂红袖兮泪涕滂。”

沙哑的琴声在驿馆里响起,涩涩的,像是一段沾了许多灰尘的旧时光。弹琴的是一个缠着黑色眼布的老人,一曲唱罢,空寂的驿馆里竟然响起了掌声,震落了琴声里层层的灰。

“英雄拔剑,红袖涕泪!好!”鼓掌的人一步一步从驿馆的楼梯上走下来,除了那个老人,驿馆内的所有人都把或敌意或忌惮的目光投向他。

“在下谢鸣川,有幸闻得先生的曲子,不曾想着乡野地方,也有这样的曲子,可惜战火燃至,连听曲的人也没有了。”谢鸣川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躬下身子行了晚辈的礼,居高临下环顾大厅之中,除了十八名骑兵和盲眼老人,在驿馆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瘦削的青衣人,脸上蒙着一层碧绿的面纱,站在他身后的同样身着青衣的四名从者却高大得像是巨人,而就在楼梯旁边的火炉边坐着一个灰衣的剑客,一声不吭地拿火炉里的焦炭在火灰里划动,那一瞬间谢鸣川以为是看到了苏易风,可是苏易风跟他又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。

他最后把目光转移到大厅里站立的十八名骑兵身上,他们进入驿馆之后迅速地占据了包括窗户在内的所有出口,门口和大厅的四个角落各自守了两个人,为首的人提刀在手,默然正坐在中央的一张桌子上。这很明显是围捕的阵势。

老人默默地拨了几下冷硬的琴弦作为结束,也拉开嘴角道:“老朽半枯之身,没想到临死前还能博得听众,幸甚。”

“先生,此地早年间便已荒废,中阳方圆十里的人,死的死跑的跑,为何独先生您还有闲心在这里弹琴?”谢鸣川扶着老旧的栏杆停下了,话是对着老人说,可他却一直盯着大厅里的人。

“人寿百年尔,枯木归故根。”老人复起弦,却是沉郁悲怆的调子,一双布满青筋的手在蒙蒙的弦上又挑又捻,“老朽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,逃或不逃,总也逃不过命里的定数。”

“先生也不担心家小吗?”

“哪有什么家小!早死光了!”老人竟笑了,低下头没有再说话。

谢鸣川微愣了愣,他这才发现自己听不懂老人的琴声,更无法得知琴声里承载着怎样的故事。

“英雄拔剑,红袖涕泪。张将军,你可知这百姓疾苦啊。”他幽幽地说。

“疾苦之句,不是你我可以说的东西。”张玄明终于开口说话,他摇了摇头,声音哑的像锈了的锯子在锯木头,“被称作燕云十八骑的我们,哪有资格说这些呢?”

“真像是首领说的话。”谢鸣川仰首默了片刻,忽然拔出剑朝着脚下的木板一刺!在场的骑兵心里都一颤,谢鸣川拔出的刀也是窄刃的长刀,分明是和他们首领的刀一模一样。微曲的刀身瞬间就刺进了腐朽的木板之中,一个人影捂着肩膀重重坠落!而谢鸣川的刀早已抽出来往喉前横封,“叮”一声脆响,一支短小的黑矢应声而落。他再矮身,两把短刀夹着轻不可闻的风声从他脑后擦过,那一个刹那谢鸣川屏息肘击!持刀的人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叫出来就被击飞了。

所有的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完成,偌大的空间里只有老人沉郁的琴声,四名高大从者立刻围成一个正方形,牢牢地围住了青衣人,而灰衣的剑客抬起头看了谢鸣川一眼,又垂下脑袋在火灰里比划。

谢鸣川收刀入鞘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

“最精锐的十八骑,一次性出动三个人都没能够杀死一个不着甲衣的人。”张玄明瞥向刚刚动手的三个人,他们都还活着,谢鸣川没有下杀手。

张玄明叹了一口气,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三人自裁吧。”

“你!”谢鸣川瞪大眼睛,马上转头,离他最近的那个持刀者飞快地拾起掉落在脚边的短刀,毫不犹豫地捅向自己的喉咙!几乎在同时,剩余的两人也拔出悬在腰后的刀自杀,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,艳红的血泉立即喷涌而出。

“张玄明!”谢鸣川低低地怒吼:“你真当人命是草豸猪狗不成!”

“如果是太平盛世,或许我不会,可这并不是,”张玄明依旧淡淡地说:“你这一路过来,所见饿殍遍野,死者无数,你敢说这些人的性命与猪狗有异?”

“可是这些是你的人!你带的兵!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你一句话就去死?!”谢鸣川按着刀死命一拍栏杆,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咆哮。

“早在参军之前,他们就应该要有这样的觉悟,死,本身就是很容易的事情,”张玄明冷冷地盯着他,声音没有一丝起伏:“你要是怜悯他们的死,是不是刚刚就不用反抗,乖乖让我们杀了,岂不是更好?”

“张玄明!”谢鸣川退后了一步,死死瞪着张玄明道:“你就是……这么看待别人的性命的吗?”

“性命?”张玄明询问一般说,扶着额头森森地笑了,他猛地睁开眼睛,一把扯下脸上的黑纱,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后仰了一下,那是一条横贯了整张嘴的狰狞伤口,生生割开了他的两颊,伤口的边缘泛着死肉的灰白色,隐隐透着令人心惊的猩红。

“你好好问自己!我们这种人!也配说性命这两个字吗!”张玄明攒着面纱冷笑,对面谢鸣川愣了愣,有道记忆的门随着那道伤痕打开,血色的光束倾泻而下,夹杂着凛冽的酒和冰冷的刀,海潮般的骑兵从天边卷着烟尘冲过来,层层甲胄的反光可蔽日月,一时间天地似乎都倾倒了,四面都是骑兵,四面都是砍杀声。谢鸣川忽然恍惚了,那个瞬间他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战场,手握着沉重的战刀在万军之中不知所措。

“在下雨。”他想。

是的,在下雨,幕天席地的雨,雨点并非从头顶落下,豪雨夹杂在冲锋中巨浪般袭来,在地面上绽放如莲,溅到身上却粘稠得像是浓墨,谢鸣川抹了一把脸,发现那些雨点都变成了鲜红的血。

“血。”谢鸣川抬起头,头顶竟然有一轮绯红的月亮,血从月亮的边缘滴落,他环顾四周,铁甲轰鸣,骑兵们包围了他,低低的嘲笑在耳边响起,像是一群饿狼嘲笑绵羊的懦弱,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。

终于,有两名骑兵策动战马向他冲了过来,挥动着一人长的斧头,斧头上挟带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。

斧影将至!

屋子里的琴声突然停住了,谢鸣川和张玄明同时猛一抬头,才发觉后背已经汗湿了。大厅里余下的人也陆续醒来,骑兵们纷纷警觉地拔出马刀,张玄明转头看了一眼,挥了挥手让他们安分下来。

“这时候弹郁怆的曲子可晦气。”苏易风手按琴弦微笑着,松开手指扶了扶自己的竹笠。

“一个老不死也敢来插手,真是好胆色啊。”张玄明也按刀而立,重新蒙上面纱道。

谢鸣川按着额头苦笑:“天枢之星的琴道师,想不到还有传人,若非后辈谬误,先生应是东齐国曾经名动一时的‘引云’一派吧?”

“谢将军博闻强记。”老人并未否认。

“琴道师吗?我倒也有耳闻,”苏易风含笑道,“据说能以音律动摇人的情感,说是弹琴,其实是在拨人心上的弦。”

“可是这种秘术对于人体倒没什么损伤,本该用在谈判和审讯中的手段,为什么要放在这里?”坐在远处的青衣人突然开口了,哑哑的,像是公鸭的嗓子。

“琴道师本也不是用来作战的群体,他们的祖宗风羲首创此术时,不过是为了追求心仪的姑娘,”苏易风摇了摇头,半是惋惜半是感慨地说:“想不到时年流转,在这种金戈铁鸣之处竟会有真正的琴音秘术。”

他低头看了一眼老人,道:“老先生,您此番前来这是非之地,是想要做什么呢?”

张玄明嗤笑一声,冷冷说:“大家都是要那个公主,何不坦诚些,就在这里把事情结了?”

“国主的意思确实是如此,但这还不足以打动老朽,”盲眼老人还是端坐着,抬起头象征性地看了周围一眼,道:“老朽此番前来,还想看看应是敌人的诸位,抱着怎样的目的,冒着砍头的风险来争夺一个婴儿。”

“看看?你看得到吗?”张玄明道。

老人竟然笑了,他摇了摇头说:“实不相瞒,老朽方才所施之术,名为‘勾灵’,这是窥探人心的秘术,在座各位心中折射出的东西,也反馈到了我的心里。”

他抬起头竟然朝向了张玄明和谢鸣川一边,轻轻地笑:“两位将军心中所想,老朽也是知道的。”

他话音刚落,张玄明突然拔刀了!凝练如白匹的刀刃瞬间暴动!那一个刹那的光华如同满月升于海潮之上,时间有片刻的静止,所有人的目光和感知都凝固了,仿佛那是分割开世界的一斩,一斩之下青空、落叶、飞鸟都破碎如冰!快得像是虚空中闪现的一道雷电!等光芒消散了,所有人这才惊觉,纷纷抬头看过去。

绝戾的刀尖没有像他们想象中没入某一个人的身体,另一把同样制式的长刀挡住了它,刀尖堪堪停在老人额心不远处,缓缓挑落了一滴冷汗。

“原来你真的不怕死。”张玄明道。

“以前欠你一条命,本打算还你。”谢鸣川偏头对另一个方向笑:“不要对他拔刀,论起杀人的刀术,七国之土上少有人出其左右。”

余下的人都是一惊,这才发现那个按着琴弦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张玄明的背后,一把足长四尺的弧刀直逼颈下,令人怪异的是那把到上没有用来护手的刀锷,这意味着握刀的时候极容易切开自己的手掌,不过他们的注意力还不在这上面,更令人惊讶的是长刀的刃上泛着诡异的绯色,宛如月华银照下的十里红花,夜风催动落红如雨,生生将杀气转为带有凉意的诗。

“原来你跟他还有旧情。”苏易风歪起头轻轻地笑,缓慢收回了刀。

“很久以前的事了……”谢鸣川叹了口气,并不接着说下去。

“你这么护着这个老不死,莫非是你找来的人?”张玄明皱着眉头说,“闪开,我要杀了他。”

“不是,但你什么也不说就随便杀人,我终究是看不过去。再说了,就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情,何必要动手呢?”谢鸣川自嘲地笑了笑。

青衣人此时也在四名从者的簇拥下缓缓走到了老人身边,低哑的声音从面纱中传出来:“谢将军所言极是,张将军虽是成名已久的宿将,也不该有如此重的戾气。”

“那么依在下的想法,不如今天咱们就先歇着,您张大将军长途跋涉,人疲马倦,我们几个也是刚到,心里同样累得不行,有什么事,咱们就留到晚上再来商讨?”苏易风笑嘻嘻的,虚握着刀柄在腰间晃动。

张玄明冷冷看着三个一唱一和的人,仿佛在看一出滑稽的戏剧,良久,他闷哼一声,转身道:“所有人,喂马,打水,休息!”

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,他反过头,盯着苏易风道:“你是谁叫来的?”

“我自己。”苏易风懒洋洋地回答。

“自作主张卷进来,可是要掉脑袋的。”

“我的脑袋,早就该掉了,结果一直留到了现在,我想我这个人的运气还是不错的,所以想来赌一把。”

“有意思……”张玄明低低地说:“等今晚我杀你的时候,也许有机会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
“张将军喜欢记住死于自己刀下人的名字吗?”苏易风还是懒洋洋地说。

“我只会记住杀死我的人,到底是什么来历。”张玄明说完,抬脚走进屋外一片炽烈的阳光中。

谢鸣川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张玄明走远,一撇头的时候他心里一惊,巨大的畏惧猛然包围了他,那个灰衣剑客还蹲坐在火坑边忙他自己的事情,从一开始,这个人就一直保持沉默,面若冰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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